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苟活(1 / 2)





  6.

  殷寻是被一阵阵刺骨的寒意痛醒的,但他并没有感到恐惧,这些年每去一趟景和宫回来,他通常都要痛上一天一夜,起先辗转难眠,后来才发觉原来疼痛也会习惯。

  他慢悠悠的转了个身,企图换个舒服些的姿势缓解疼痛,这一动,他骤然惊醒,因为这一回,他并没有撑到进房时,早在院前他便晕倒,那是谁将他送到这温热大床。

  殷异——殷寻脑海回荡起这两个字来,猛然睁开眼,他直直躺着,床沿坐着的是满脸郁色和痛楚的殷异,一见他这神情,殷寻猜想事迹败露了,但他仍旧心存侥幸,对着殷异说,“我睡了多久?”

  殷异明亮一双眼如今灰败无光,他没有回答殷寻的话,反问道,“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?”

  殷寻想到底还是被他发现了,但他觉得应付个比他小了六岁的少年应该还是绰绰有余,便板起了脸,“不小心割伤的。”

  殷异听他这么说,露出个惨淡的笑来,忽伸手一把将他的袖子撸高,手腕以上遍布伤痕,新伤旧伤交叠在一起,最触目惊心的是手肘处深深的一道痕迹,此时还在往外冒着血丝,深色的红比院里开得雪梅还要艳丽三分,有种诡异的美感。

  殷寻迅速想把手收回来,却发觉印象中那个纤瘦少年力气已经大得他无法反抗,他冷冷的看着殷异,试图用一贯兄长的威严命令他放手。

  “三哥......”殷异轻轻唤了一声,目光落在殷寻手上,慢慢的泛起了泪光,“如果不是我无意发现,你要瞒着我多久?”

  那声音喑哑难听,似一把断弦的琴,在殷寻心中久久回响,他放弃了挣扎,重新在床上躺好,眼神盯着白花账,半晌,不知是笑还是哭的哼了一声,“告诉你有何用,你是能替我分担痛苦,还是能阻止事情的发生?”

  轻飘飘的一句话,使得殷异红透一双眼,他如鲠在喉,“三哥嫌我无用?”

  殷寻侧过脸看他苍白的脸,摇头,“不是你无用,是我们都无可奈何。”

  十一年前,燕国举兵攻陷商国,商国惨败,老燕王命殷寻作为质子前往燕国,十二岁的殷寻被关押入暗无天日的厢房里,听得巫师言,“太子早产体虚,商国三皇子殷寻乃世间不可多得的纯阳体质,为太子做活人蛊疗养最为合适。”

  蛊虫入身,曾为人上人的商国皇子殷寻一朝沦为活人蛊,蛊虫吞噬了他健康的体魄,腐蚀了他骄傲的灵魂,从此往后,天之骄子三皇子不复存在,世间只存为燕国太子疗养的器皿。

  他眼见太子登基成为今日的燕王,而他却一步步走向破败的末路,只因巫师一句他乃纯阳体质的无稽之谈,每月初一,他便要前往景和宫以血为引入药,伤痕一道道加身,蛊虫日渐啃噬他的身体,他却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。

  春去秋来,整整十一载,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他竟过了十一载,殷寻的眼神涣散,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,他问殷异,“你说,你是我,你当如何?”

  殷异听得满脸滚烫泪水,他从不知他三哥背负的是这样多,嫉妒和愤恨蒙蔽了他的双眼,他每一句的误解质问,都是往殷寻身上插刀子,白刀子进红刀子出,到后来,连鲜红的血都不见。

  “父皇不会任由他们这样对你的,三哥,我们写信告知父皇,我们回商国。”殷异紧紧握住殷寻的手,说话之间抖得不成样子。

  殷寻比他冷静克制得多,甚至近乎平淡的问他,“你以为父皇不知道?”

  殷异怔在原地,险些握不住殷寻的手,殷寻的神情分明依旧淡漠,但那种深深镶嵌在骨子里的绝望却抹灭不去,他如今明白了——他和三哥都是商国的弃子,而弃子,只有牺牲的份。

  殷异张了张嘴,半个字都说不出来,他在想,他的三哥要在这样荒唐的岁月里怎样一遍遍告诉自己牺牲便是宿命,才能轻描淡写的说出方才那句话。

  “殷异,我好冷,抱抱我吧。”殷寻有些撑不住了,刺骨的寒意使得他控制不住的颤抖,是体内的蛊虫又在作祟。

  殷异将他环抱在内,温暖的身躯将他包裹起来,他近乎眷恋的闻了闻少年身上的清爽气息,他知道自己放肆了,可他克制了十一载,难道还不容许他放纵一回?

  殷寻察觉到殷异在寻自己的唇,四瓣唇瓣接触在一起时,他只是睫毛颤了颤,便任凭殷异的舌溜进他的口腔里探寻着,唇齿相依间,他提着的一颗心好似终于落地,原来他同样期待着这一刻。

  道德世俗算得了什么东西,他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何在意,他攀住殷异的颈,气喘连连道,“我和燕王清清白白,我只是他的活人蛊。”

  殷异一滴泪砸在殷寻的脸上,滚烫得如同溅起的沸水,他哭着含住殷寻的唇,音色暗哑,“我现在知晓了......”

  银碳烧得飘起点点星火,窗外雪落于屋檐,室内红浪滚滚,激荡起千层热浪,所谓血缘乱伦,所谓枉顾伦常,在这一瞬尽数被打破,揉碎在两个被命运捉弄的男人身上,化作灰烬。

  雪后,出了一会儿的太阳,殷寻睡得熟透了,待他发觉自己醒来,他枕在修长的臂上,满头的青丝与殷异相缠绕,他望着相连的发,轻手轻脚的替两人的发丝打了个松松垮垮的结。

  这样,即使往后不在他身边,至少曾经也是这样的亲密过。

  他打量着已长大成人的少年,光洁的额,高挺的鼻,若如今长在商国,定是家家户户挤破了府邸要下嫁的男子,风光无限,锦绣光明。

  殷寻看得有些痴了,这样一个他看着长大的人,要他放手当真不舍,可这些年来的辛苦栽培不能付之东流,他是鹰,注定要展翅高飞。

  殷寻要放这只雄鹰翱翔天际,而非禁锢在这深宫之中当一只束手束脚的金丝雀,他把自己贴近少年的胸腔,听他有力的心跳声,告诉自己,这颗心有一瞬间是为了你跳动的,那便足够了。

  7.

  年后,热热闹闹的生活归于平静,张挂在宫檐的彩灯陆陆续续被取下来,丢入后山的火坑里烧成灰烬化作润木的肥,伴随着雪花一起埋葬在泥土之中。

  殷寻度过一段从未有过的逍遥日子,他冷静了十一年,情绪涌出时也格外浓烈,他给殷异画画像,将情愫一笔一划勾勒进宣纸之中。

  他满足殷异的所有或幼稚或任性的要求,他又重新对殷异展露笑容,就如同初见时的温和,刹那便俘获了殷异的心。

  他们是那样快活,以至于新一轮的初一到来时,整月的欣喜也被碾压,殷异需得承受比从前更大的痛苦,他知晓真相,却又恨不得真相便是他从前所误解的那般。

  比起殷寻身体受损,他甚至宁愿殷寻是因懦弱不得不委身他人。

  而这一回,他亲眼目送着殷寻上了来接人的小轿,看着那红澄澄的帘子把殷寻淹没,也连同他的心在火里滚过般,痛得他几乎就要抑制不住自己上前将殷寻从小轿里抢出来拥在怀中。

  殷寻透过被风扬起的小帘看站在宫前的殷异,克制隐忍,他最想要见到的便是殷异这副神情,这么多年过去,殷异终于也学会了忍耐二字。

  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冷血无情之人,对自己是如此,对他人也是如此,唯独殷异,他起了恻隐之心。

  殷寻自嘲的笑了笑,摊开掌心,稳妥的放着一颗蜜饯,是殷异在他离去前偷偷藏在他手心的,蜜饯裹了糖,可吃进口中,竟比莲心还要苦。

  殷寻进了景和宫,燕王正端坐在案前看册子,见他进来,对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,殷寻抿了抿唇,缓缓走了过去,他见着桌上的匕首和瓷碗。

  待会他便要用这匕首划开血肉,取得的血浇在上好的人参上,加之珍贵药材捣碎煮水,供燕王饮用。

  燕王还是太子时,因他非嫡出,朝廷反对声四起,老燕王爱子心切,为保早产的燕王身体安康,便找来巫师为燕王调理身子,宫廷密事向来诡异多怪,燕王以血作药引并非稀奇事。

  而这桩密事一瞒便是十一载,至今天底下知晓的人不超三人,燕王是一,殷寻是二,殷异是三,至于巫师,早在殷寻体内种好蛊虫便一刀归西。

  殷寻照例要拿匕首,却被燕王拿一封信挡住了,他凝眉看着燕王,燕王沉声道,“商国的信件,打开看看。”

  匕首微抖,殷寻怔了半晌才接过信封,轻飘飘的一纸,拿在手中却犹如磐石,多久没收到商国的信件,他都要记不清了。

  殷寻难掩激动的将宣纸抽出来摊开在烛光前下细细研读,一眼便认出母妃的字迹——寻寻我儿,为母病重,甚是思念,以信相告,望见儿归。

  字字诛心,殷寻拿信纸的手都在抖,他离开商国之后,再未见过母妃一面,寻寻是母妃喊他的小名,这么多年过去,再以字体展现,令他忽记起年少时光,使他需得竭力抑制心中的悲痛,捏得骨节都泛白。

  “寻寻?”

  燕王带点笑意的声音响起,猛然将殷寻从回忆里拉扯回来,他垂眸把纸张折叠工整,却怎么都无法把纸张塞回信封里去。

  手骤然被大掌握住,殷寻指尖僵硬,却没有躲开,燕王问他,“想回去?”

  他忽生奢望,头脑一热脱口而出,“我能吗?”

  撞上燕王那双锐利的眼,他所有的希望之光便尽数被浇灭,他哪能呢,他是燕王的活人蛊,燕王怎么舍得放他走。

  可是——殷寻眼瞳一缩,抓着燕王的手直挺挺跪了下来,燕王因他的举动深深皱起了眉,他用力攥紧了燕王的袖口,因为多年来的冷淡音色仍显得单薄,“我不走,但我求求你,放我九弟离开,让他替我尽最后一点孝道。”

  燕王从未听见冷静克制的殷寻近乎用央求的口吻对自己说话,即使是几年前自己想如同外界传闻一般将他拉上龙榻时,殷寻也是刚强得以死相逼,但这一回,殷寻却在求他。

  十一载,他见到了这个男人不同的一面,这让燕王觉得新奇,他拿虎口擒住殷寻苍白的脸颊,冷声问他,“孤为什么要答应你?”

  殷寻猝然捏紧了燕王的袖子,他心中有野兽在咆哮,但有一道牢笼将他的尊严关押,因过度用力他将口腔里肉咬破,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,熟悉的味道反而使得他渐渐平静,他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燕王,淡淡道,“凭我们十一载的情分,只要你放殷异离开,不管是活人蛊还是其他,我都认了。”

  燕王一怔,才明白过他话里的意思,擒住他的虎口微微发力,露出微笑来,“当真?”

  殷寻疼得皱起了眉,费力的吐出完整的一句话来,“我从不食言。”

  从景和宫出来时天蒙蒙亮,他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,曙光乍现,心中悲喜交加,大太监请他上轿,他拂了拂手,打算自个走回去。

  半融的雪浸湿鞋袜,寒气从脚底蔓延到心尖,将他整个人都冰封起来,他望着红墙青瓦,高得他这辈子都迈不出去,他已经毁了,可殷异不同,机会摆在眼前,殷寻紧紧抓住了。

  他是冷情人,也要因此落下泪来。

  他忘记自己走了多久,抵达宫殿时已浑身僵硬,连眉上都沾了细雪,殷异被他的模样吓得不轻,全然不顾宫人眼光将他抱进房内。

  暖被加身,殷异替他拂去身上的霜雪,神色如同怜惜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。

  殷异显然盘算许久,终于在此刻说出口,“三哥,我们离开吧,我带你走,我们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,没有燕国也没商国,我们是普普通通的人家,好不好?”

  他又在说他的春秋大梦,殷寻心疼的伸手摸了摸殷异温热的脸,这令他眷恋的温度,往后就要离他而去了。

  他决定把话挑明了讲。

  “殷异,我母妃病重,燕王已经答应我放你回国为我尽孝......三日后启程。”

  走是要走的,可在这场名为自由的争夺里,殷寻从未把胜算压在自己身上。

  8.

  嘶拉——屋里的银炭发出烧裂声,纵然室内暖意如春,但在殷寻将那句话说出来后,殷异全身的温度褪了个干干净净,似有冰雪将他的血液冰冻起来,令他连握着殷寻的力气都剥离几分。

  他只能更加用力的握紧,一双眼死死瞪着殷寻,“你要我走?我一个人?”

  殷寻没避开他的目光,直迎上去,坚定得无情,“是,我要你回商国,替我做完我这一生都无法完成的事。”

  殷异迷茫,“什么?”

  “我栽培你多年,为的就是这一天。我要你回去夺权,竭尽所能壮大商国,使商国不必再仰息燕国,使商国百姓老有所依,我把所有的寄托都放在你身上,”殷寻的语气变得沉重,“殷异,你不要让我失望。”

  殷异发觉自己再也握不住殷寻的手,他缓缓把掌收回来,双目通红的看着殷寻,“你栽培我,对我好,都是为了这些?”

  殷寻别过眼去,沉默。

  殷异控制不住自己,强硬的扳过殷寻的肩,拔高音调,“那你对我......也是假的?”

  肩胛骨传来的痛感让殷寻皱起了眉,他静静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面孔,原本准备好的绝情说辞便尽数卡在了心头,他只得挑着委婉的道,“说不准,我们是亲兄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