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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君子(1 / 2)





  且说阿弦一路飞奔往国公府。

  快到之时,心里忧虑,毕竟正是小年儿,连太平跟太子都出来游逛,似贺兰敏之那样风流成性的人,又怎么按捺得住?

  若不在府上,却不知要往哪里找人去。

  谁知她才在府门前冒头,还未出口相问,那眼尖的仆人已经笑着迎了过来,道:“十八哥哥,您总算来了。”

  阿弦不知自己何时升了一辈,且被如此“厚待”:“不敢当不敢当,请问周国公在府内吗?”

  “当然,您请。”那仆人亲自接着她入内,送到前厅。

  里头早转出两名妆容精致的侍女,见了阿弦,均都抿嘴一笑,彼此窃窃私语道:“果然是来了。”

  阿弦见这门上之人跟侍女们都在谈论自己,心头略沉。随着两人往内的时候,阿弦灵机一动:“两位姐姐,昨晚上周国公可带了一位姑娘回来?”

  一名侍女笑道:“我们爷几乎隔三岔五就要带个姑娘回来,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个?”

  阿弦愣怔。那两名女子对视一眼,似觉十分有趣,咯咯娇笑起来。

  后厅中,敏之一腿屈起,一腿垂地,斜踞于胡床之上,右手搭在屈起的右膝上,手中还擎着一只金杯,里头琥珀色的葡萄酒随着动作旋转摇曳。

  敏之见侍女带了阿弦进来,仍是面不改色。

  阿弦上前行礼,口称“贺兰公子”。

  敏之方淡淡道:“小十八,你总算来了,我还以为你被崔玄暐带走后,少不得受他妖言蛊惑,就回不来了呢。”

  阿弦咳嗽了声。

  敏之道:“怎么,我说他妖言,你不受用?”

  崔晔几次三番替阿弦开解心结,阿弦只有五体投地的份儿,对敏之的话何止不受用而已?

  只是如今有求而来,何必生事。

  阿弦道:“贺兰公子,我、我这样唐突而来,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的。”

  敏之嗤了声,冷笑:“我就觉着你选在这时候急匆匆地跑来……一定不是什么好事。说罢,你想怎么样,你那陈基哥哥,不是在金吾卫做的挺不错的么?这次只怕你并非为他求差使来的吧。”

  陈基的事,他果然也知道了。

  阿弦踌躇。

  敏之却忽地说道:“陈基倒也不是个一无是处的人,居然有手段搭上许敬宗,是个机变的小子,将来只怕前途无量。”

  这种话,竟不知是褒是贬。

  阿弦略微定神:“我、我不是为了这件儿来的……”

  敏之这才坐直了些,定睛看着阿弦:“你不是因为陈基攀上了高枝儿,才跑来跟我反悔之前约定的?”

  阿弦忽然觉着这是个机会,乃巧舌如簧道:“我既然答应了周国公,当然不会反悔,但倘若周国公觉着无法应践允诺之事,主动取消约定,我便要多谢周国公的高义跟胸襟了。”

  这一番话也为难阿弦绞尽脑汁想了出来。

  毕竟以贺兰敏之的脾气,如果直接跟他说——“你未曾帮我办事,我便不跟着你,而且还要去跟着阿叔”之类的话……后果是可想而知的糟糕。

  唯一叫人猜不到的是,会糟糕到何种地步而已。

  阿弦说罢,敏之哈哈笑了起来:“小十八,你能耐了,这是在以退为进么?不过要让你失望了,我从来不知什么叫高义,更不懂胸襟为何。再者说……”

  阿弦的脸上忍不住浮出失望之色。

  敏之看的明白,越发冷笑:“再者说,你若觉着我没帮你让陈基升官,那也好办,我一定有法子让他离开金吾卫,然后再助他升上去,这样我就不算没实践同你的约定了,你觉着如何?”

  随着这一句话,阿弦心中那一抹侥幸也荡然无存,忙摆手道:“不必劳烦公子,现在这样就很好。”

  敏之眼神冷冷地,举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道:“你可不要想错了主意,不要以为崔玄暐会为陈基的事出头……实话告诉你,有些事我能做,而他注定不能做。”

  阿弦道:“我不太明白?”

  敏之把手一抬,一名侍女上前,重给他杯中斟满酒水。

  敏之仰头喃喃道:“这很简单。他是君子,而我不是。有些手段,君子向来是不屑用的,我当然没有这种顾忌。”

  他口中的“手段”,料想该是“威逼利诱”一流,总之不会是什么好的。

  阿弦无言以对,原先还想趁机开口求辞,现在看来,贼船已上,再跳无门。

  敏之又饮了一口酒,哼道:“你才多大,跟我玩心机?”

  阿弦一愣,举手挖了挖耳朵。

  敏之看着她的动作,不知为何觉着可乐:“对了,我还没问你,昨儿晚上崔玄暐带了你去,干什么了?”

  阿弦道:“我受了伤,阿叔找人帮我医治。”

  敏之道:“看你行动自如,必然是找了位高人了?”

  说到这里,敏之若有所思地打量阿弦:“我总觉着昨儿晚上的事有些古怪,有些不像是崔晔的作风。”

  阿弦不愿跟他多谈崔晔,免得他又大放厥词,而她也无法反驳,便道:“贺兰公子,我的不情之请还没说呢。”

  许是喝多了酒,敏之有些醉眼朦胧:“哦?你说。”

  阿弦道:“昨晚上贺兰公子将许府的一名侍妾带了回来么?”

  敏之微睁双眸:“不错,你想怎么样?”

  阿弦道:“您想如何处置她?”

  敏之道:“处置?我已经收她为我的新侍妾了。”

  阿弦震惊,一时忘了说什么。

  敏之笑道:“你如何似见了鬼,怎么,不成么?”

  昨日还是许敬宗的妾室,今日便成了周国公的人,这的确让阿弦有些难以立刻接受。

  敏之打量她目瞪口呆的模样,忽然倾身看她,低低道:“小十八,你昨儿为什么无端端跑去许府行刺许敬宗,莫非你看上了这女子,所以争风吃醋?”

  阿弦道:“贺兰公子多虑了。”

  敏之道:“那又是如何?”

  阿弦道:“我、我只是受人之托,想要知道这女子是否受苦而已,既然、既然已经是国公的侍妾,那么……”

  敏之笑道:“那么我自然会万千宠爱,是不是?你是受谁之托?”

  阿弦道:“是个不相干的人。”

  敏之道:“我想该不会是崔晔,他应该不至于色急到这个地步。”

  阿弦叫道:“周国公!”

  敏之横她一眼。

  两人说到此,那叫“云绫”的侍妾忽然盈盈地从门外进来,上前在敏之耳畔低低说了一句。

  敏之转头看她,并不做声。

  云绫轻声细语道:“殿下息怒……我自回她就是了。”

  敏之却说:“不必,就如她所愿,你叫她即刻过来。”

  云绫惊喜,低头答应,匆匆而去。

  片刻功夫,云绫去而复返,身后带着一个人,锦衣绣裙,走起路来有些缓慢,细看脸上还带着伤,正是许敬宗的小妾虞氏。

  阿弦对于昨夜只有零星片段记忆,多半从鬼嫁女口中得知。

  而鬼嫁女因昨夜也自伤了,而国公府煞重,她更加无法入内,只从门口鬼灵口中得知虞氏被周国公带了入内,她惜女心切,才又找上阿弦,求她来一探究竟。

  从虞氏现身之时,她的双眼便已经迫不及待地看向此处,当看见阿弦的那一刻,虞氏惊呼了声,加快脚步,竟越过前头的云绫,直冲过来。

  虞氏奔到跟前,紧紧握住了她的手:“娘亲!”

  阿弦张口结舌。

  虞氏的双眸泛红,目光急切地在阿弦脸上逡巡:“娘!是你么?”

  侍妾云绫本要上前阻止,忽然止步,停在厅外。

  原来厅内的贺兰敏之在听见虞氏如此称呼阿弦的时候,双眉扬起,云绫最懂他的心意,知道这是他兴趣正浓之意,不敢打扰。

  阿弦从不知事情会是如此的“匪夷所思”,但是看着虞氏急切的神情,眼前忽然出现许府之中的一幕,“她”被许府的家丁押住,对面儿的虞氏大叫:“娘亲!”似要扑上来。

  阿弦暗自调息,勉强道:“姑娘……我、我不是你娘。”

  此刻虞氏细看阿弦的双眼,面前这双眼睛,黑白分明,如此清澈,并没有让她渴求的温柔慈爱之色。

  又听阿弦的口吻如此,更不是记忆里那种满是疼爱慈怜的口吻。

  虞氏的目光一点点地暗淡下去:“不、不错,你的确不是我娘……她明明早已去了,又怎么会再出现在我跟前儿,一切都是我的幻觉罢了,我知道,我知道,我……”

  她颤声说着,声音一寸一寸低了下去,就像是一寸一寸地走向绝望。

  最后虞氏慢慢举手捂住脸,身体也随着抖了起来,但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哭声。

  可偏偏是这样的无声幽咽,却更叫人心酸。

  阿弦望着她失望的样子,昨夜“母女相见”那种生离死别的场景不住在心底闪现,虞氏大叫“娘亲”拼命向着她挣扎……

  阿弦鬼使神差道:“并不是幻觉,是真的。”

  虞氏一愣,慢慢地撤下双手:“你说什么?”

  阿弦看着她满是泪水的双眸——道:“她还在,她一直都在看护着你。”

  虞氏深吸一口气,无法置信:“你是说……昨夜……是真的?”

  阿弦点头。

  虞氏道:“你是在安慰我么?”

  阿弦摇头。

  虞氏双眼已经通红,她喃喃道:“娘……”忽然叫道:“她在哪?她在哪?”她徒劳无功地转身四顾,目光游移,毫无目的地张望。

  阿弦道:“她……她进不来,所以我才替她来看一看。”

  虞氏从小儿没了母亲,但是她的“母亲”,就算身为鬼灵,也深深地爱护着她。

  也许,正是因为这点触动了阿弦,让她忍不住想要告诉虞氏一些真相,至少……知道她不计所有要维护的人也正在默默地爱护着她。

  就好像当初被关押在密室的鬼嫁女,当时还是婴孩儿的虞氏是她唯一的牵念跟光,现在,冥冥中鬼嫁女的保护,希望也能成为虞氏的一缕慰藉跟光。

  虞氏愣愣地看着阿弦,脸上的表情,想哭又想笑。

  阿弦正要安慰她两句,忽然一怔,转头看向门外。

  她试着走到门口静听,回头看向虞氏,然后又看向贺兰敏之。

  是夜,爆竹声四起,周国公府门前的这条街却十分宁静,因无人敢在周国公左近闹扰。

  虞氏走出大门,迟疑地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阿弦。

  阿弦却看着国公府门口正前方的一道淡色红影。

  虞氏迟疑地走下台阶,因什么也看不到,也无人提醒,便又急又迷茫地左右徘徊。

  门口台阶之上,贺兰敏之站在阿弦身后:“小十八,你真的能看见那东西?”

  阿弦不答。

  敏之道:“你告诉我,她现在在哪里?”

  虞氏跟敏之一样什么也看不到,带着哭腔叫道:“娘?你在吗?你在哪?”

  身后阿弦道:“她就在你身前。”

  敏之怀疑地看向阿弦,本想嘲笑,可当看见她凝视的目光之时,却又无法出口。

  那边儿虞氏却伸出手去,在阿弦的眼前,虞氏的手掠过鬼嫁女淡红色的身影,就好像有一阵风掀起了她一直都垂着的红盖头,露出底下一张十分娟秀美好的脸。

  阿弦曾见过密室中的这女子,但那时候她的容貌已经憔悴,并不像是现在这般,美好的令人不忍心去破坏,但……

  鬼嫁女望着面前的虞氏,极美的眸子里流露出昨夜一样温柔的眼神:“能在最后再看见你,我的心愿已了了,也该离开了。”

  虞氏无知无闻,仍在徒劳地找寻。

  鬼嫁女满含爱意地望着女孩子,道:“你或许永远也不知道,母亲的心里是何等的爱你。”

  阿弦本静静看着这一幕,听了这句,忽然像是有人在自己的鼻子上打了一拳。

  酸涩直冲上双眼。

  然后阿弦垂手,轻轻地拍了拍玄影的脖子:“玄影,你别动。”

  玄影自始至终都默默地跟在她身旁,听了这声指令,却忍不住有些躁动地扬首,想叫又未曾叫出声来。

  敏之眼睁睁地看着阿弦走下台阶,她走到虞氏身旁。

  阿弦看向虞氏,然后又转头望着面前的鬼嫁女,忽然她道:“你过来吧。”

  虞氏不解,只回头看阿弦。

  鬼嫁女却一怔:“十八子……”

  阿弦道:“她看不见你,也听不见你。如果是你最后的心愿,那么……”

  鬼嫁女看着阿弦,眸子里朦朦胧胧仿佛升起了雾,然后她盈盈下拜:“多谢。”

  淡色的红影舞动,就如同绕着花树下的风,那股异样的气息让敏之也感受到了,他心中震动,也下了两级台阶。

  与此同时,阿弦身子摇晃,眼睛闭了闭。

  虞氏不知如何,举手将她扶住:“你怎么了,我娘亲到底……”

  话未问出,就见面前阿弦缓缓地睁开了双眼。

  早已经不似是方才少年灵动的眼神。

  ——柔和而宁静,好似月光般慈和的目色。

  虞氏惊得睁大双眼,喉咙里那声称呼还未叫出,面前的“人”已温声唤道:“我的孩子……”

  她张开双臂,将虞氏轻轻地抱入怀中。

  就在被抱住这瞬间,虞氏的心底忽然浮现在她极幼小甚至没有记忆的襁褓中,便是被人如此小心翼翼地抱在温暖柔软的怀中,那人哼唱着催眠曲,无限满足无限疼爱。

  “娘……娘亲……”虞氏喃喃地唤了声,泪从睁大的双眸中滚落,打在阿弦的胸口。

  短暂而又似永久的一抱之下,阿弦的身子一震,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抽离。

  就在此刻,隔街一道烟花直冲上空。

  在璀璨明亮的烟花火中,敏之抬头,瞧见一道淡红色的影子绵绵消失于空际,犹如烟花绽放,终成灰烬。

  虞氏察觉阿弦的身体下滑。

  她拼命用力将阿弦抱住。

  阿弦扶着她,抬头刹那,同样看见烟消云散的鬼嫁女……拼了最后一丝力气,她得到了一个隔世的拥抱,就算灰飞湮灭……亦在所不惜。

  忍着身体上的不适,阿弦拢了拢嘴角,哑声道:“她想让你知道,当初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,你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,同时在她死后,你也是她不愿离开的唯一不舍。现在……她最后的心愿是你……”

  ——好好活下去。

  虞氏眼中泪落如雨,含笑点头。

  阿弦知道自己今晚所做十分冒险,几乎正跟孙思邈叮嘱的背道而驰了。若给崔晔听说还不知道会怎么样。